梦游人

相与枕藉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即白。

【闲泽】青衫湿

  【闲泽】青衫湿

  忽疑君到,漆灯风飐,痴数春星。


   庆历七年秋,京都中人皆道小范大人患了失心疯。

  那日午后,城中雪虐风饕,范闲自二皇子府邸踱出,半边身子浸着血。他回首顾望,向着那暗红色的府门——“你也有今天。”他苦笑着,眼前模糊一片。

  “死吧。”范闲突然跪软在地上,双手拄在雪中,冻得通红,却如失了知觉一般。他发狂似的笑起来:“李承泽,你原来也是会死的。”这笑声吓得远处滚雪球的小孩子四散奔逃,他们如同受了惊的信使,将范闲的异行传遍了京都。

  “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“你还不知道?二皇子——对,就是一直同小范大人斗的那位——才将殁了。”

  “原来如此!除了劲敌,小范大人便是我们大庆第一权臣,他定是快活得不知怎样好了。”范闲听到身畔人群的窃窃私语。他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范府去,全然不管西街两侧的人头攒动——都是来瞧他这快意诗仙的。

  “诗仙大人,如此快事,何不吟上一首?”人群中一两个胆子大的起着哄,默意叫范闲作诗。范闲并没有理会,拖着半边带血的袍子,仍是走。人群中的呼声越来越强烈,扰得他心乱。

  “不作,不作,老子说了不作!滚!”他忽地站住,歇斯底里。人群似乎怔住了,不一会儿便悄然退去,其中不免夹杂几句怨言闲话,范闲根本不去管它。

  他浑浑噩噩地便到了家门前,一抬头,那暗红的颜色简直与王府如出一辙,他眼前一黑,随即瘫倒在府门前。


  云敛晴空,冰轮乍涌,正是一派清秋光景。

  范闲独卧于内室,随手翻着《红楼》。窗棂明净,月光自麻纸细孔温和倾入,洒了一地。

  “疑是地上霜。”他笑了,原以为只能在诗句中自我想象一番,没想到还真有此种奇景。他合上书,翻身下榻,斟了杯冷酒,转而坐于前阶上。

  近年来朝野权倾,他已是多久没有如此疏朗的时光,能够自顾自地独酌赏月。忽然他觉得少了些什么,心头浮上隐隐钝痛。

  “小范大人好兴致。”范闲听到一个声音,暗哑,飘忽不定,却是熟悉得令他毛骨悚然。

  李承泽——那分明是李承泽的声音。范闲想起来了,抛开国事不谈,他以往是最喜同李承泽在一处饮酒作乐,或溜进王府,或约在醉仙居,也是有这么一轮明月,也是这般雅静的夜色……范闲猛然自陈年旧事中回醒——李承泽,不是已死了么?范闲记得真切,他死死拉着自己的衣角,血染透了衣襟;探过鼻息,分明再无半分活路,怎得又出现在他家院中?

  “怎么,不请我过去坐坐?”身后凉意袭来,范闲打了个冷战,缓缓回头——来人着一身青绸衫子,身量轻盈,淡淡散发着寒气。额发仍是那般不羁,遮着半面脸颊,唇角上挑,凤眼含笑,一副骄矜面容——确是李承泽无疑。

  “不可能。”范闲颤声道,“身死之人,焉能复生?”

  “我有本事呗。”李承泽笑一笑,很自然地坐到范闲身畔,端起酒盅一饮而尽,打了个激灵,随手将那上好玉盅弃置一旁,任凭它滚下前阶,未曾喝净的酒液滴落在地,仿似流白月光。“一个人吃冷酒,想来是心情不爽啊。”

  范闲缄默不言,只是捡起那玉盅,斟满酒,吃了一杯又一杯。他想不明白,这世事怎得如此荒唐,分明死透了的人都能活生生地坐在他身边喝酒。

  终是李承泽开了口:“范闲。”他的声音中都带着笑:“你这个南庆第一权臣,做的快活吗?”

  范闲仍是不语。“我死了,没人跟你争了,你的前路再无坎坷,怎么,你竟不快活?”他感到李承泽贴近了半分,身畔环绕丝丝凉意。

  “我快活的很。”范闲强忍着,没有看李承泽的脸——他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。

  他骗了李承泽,他本是忧闷不堪。

  范闲听到李承泽轻叹一声:“过些日子,我再来。”他用手轻拍范闲肩头:“走了。”随即便飘然而去,独留范闲一人瘫坐于前阶——天阶夜色凉如水。


  范闲挣扎着醒来,单衣已湿了一片,贴在脊上直发凉。他松了口气,好在是个梦。

  往后的日子,范闲便投入官场中去。失了以往那最善唇枪舌剑的死对头,他感到轻松不少,又有林相和陈萍萍的鼎力支持,内库同鉴察院大权在握,可谓如鱼得水,步步高升。在旁人艳羡嫉恨的目光环绕下,在纸醉金迷和骄奢淫逸的浪潮中,范闲愈发感到心中缺了一块——他不知道那是什么——又或者说,他不愿承认那是什么。

  他夜夜都能梦见李承泽,叫他心中不安。

  这天他歇在醉仙居。

  朦胧中他感到身畔坐了个人,微微睁眼,见着的是李承泽。这人仍是一身青绸衫子,蹲坐在旁,脸上浅浅的笑意和托腮的腕子让他看起来活像只猫。

  “小范大人,又见面了。”他拍拍范闲的脸,竟有些暧昧了。“一个人上我这地盘吃花酒,借酒消愁?”

  “谁告诉你我愁了?老子高兴得很。”范闲别过脸,梗着脖子道。

  “眉头都皱起来了,嘴硬什么呢。”李承泽漫不经心地卷着自己末梢的头发。“我还知道,你愁,是因为什么。”

  范闲怔住了,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这么快就被一只鬼说破,他不知该作何反应,只不住地说着:“不是,不是,你想错了,我高兴得很,快活得紧。”

  “好吧。”李承泽一撅嘴,很有些不快,但很快那浅笑又挂在他脸上,他指指窗外的流晶河——华灯初上,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在水中,颇有浮光跃金之意。河上三三两两游漫着花船,一片烟花风月。“那时候,我和你,就在船上一道吃酒,连一个女倌儿都没请。”范闲抿嘴,他自然记得,他二人在那花船中吟诗作赋,畅谈风月,根本不似朝堂之上争得你死我活的对家。

  “你愁,不就是因为我死了吗?”李承泽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,引得范闲鼻子一酸,用小臂捂住了眼睛。他自己内心清楚,这些日子的权臣,他做的并不快活——或者说自李承泽离去,他再也没有打心底里高兴过。起初,他惊异于自己的反应,竟会留恋思念一个曾经一心想要除去的对手,这现实让他害怕。

  “明日是最后一天了。”李承泽轻轻移下范闲的手肘:“七日去一魄,我就要走了,范闲。”他在范闲身侧躺下,一只细白腕子仍是撑着头,另一只手将范闲转过来,面向自己。

  看着李承泽的脸,带着淡淡的忧伤,一双凤眼微垂,眉峰细蹙。范闲忽地溃不成军,他抓住李承泽的衣裳袖口,将脸埋在床被之中:

  “我从未想过你会死,我从来都没有料到你会走,承泽。”

  在极度悲痛之中失去意识前,范闲听到李承泽的轻叹。

  翌日,范闲醒来,头痛欲裂。他摸到身侧有些异物——擎起一瞧,是一件青绸衫子。

  于是乎众人议论起小范大人新得的衣裳。有些朝中旧党心中存疑,但碍于身份,也未曾将那话道出——那衫子很像二殿下生前最喜的常服。


  “来了?”李承泽抱着双臂,站在一道桥前。范闲仰头望望桥口处的牌坊,上书三个大字——奈何桥。

  “这是……”范闲一时摸不着头脑。

  “地府。”李承泽转过身来,范闲发现他的身子变得飘忽不定,好似一缕轻烟。

  “范闲,还有半个时辰。”李承泽指指那桥。“穿了这件衣裳?”他终于瞥见了范闲身上所着,眼睛倏地一亮。

  范闲望着李承泽,泪流满面。

  “哭什么,自此以后,我能得解脱去转世轮回,你能在官场平步青云,这不是很好吗?”李承泽似乎很喜欢自己如今的身量,绕着范闲飘来飘去,惹得他又哭又笑。

  “你知道,我不想你死。”

  “为什么?我们难道不是针尖对麦芒?”李承泽贴在范闲耳边,似乎铁了心要叫范闲道出那个原因。

  “你明知道,你明知道我……心悦于你。”他看到李承泽掩嘴笑了,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。

  身侧鬼差无声地催促李承泽,他二人一同望向奈何桥。

  李承泽接过那汤盏,苦笑着望着范闲:“可惜了,你不能喝。”他作势要敬酒,却又吟出一句诗来:“劝君更进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你那《诗仙》里我独爱这句,真真是好诗!”他一仰脖子,将那茶汤一饮而尽。

  “珍重。”范闲想要拉李承泽,却虚虚握了个空。泪水滴落在那青绸衫子上,洇开玄色的一片。

  渡过桥后,李承泽回首,已是纯真无邪的样子,清澈的眸子格外明朗,他冲范闲笑了笑,活像个小孩子。

  范闲挥挥手,他最后一次叫他承泽。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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