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游人

相与枕藉乎舟中,不知东方之即白。

十三站

  十三站

  李承泽死后的事,是上一篇的一些补充。个人向,提及闲泽。

  我只会心疼二姐😭


  地府当真是冷极了——当李承泽再次睁开眼睛,脑中只这一个想法。他很有些后悔,自尽时不曾穿他那件狐皮大氅。

  “南庆二皇子,李承泽?是你本人吧?”一个小吏模样的少年人弱弱地问。

  “是。”他冷声道。

  “那请跟我来吧,走这边。”小吏满面喜色,好似终于找对了人。李承泽一瞧他便知是个新上任的。

  地府果然不比阳间——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,周遭只有些残旌破旗,随着阵阵阴风飘摇,时而疲惫不堪地落下,时而又被那风鼓得几乎撑破。李承泽低着头,抱着双臂往前走,那小吏却忽地停下。“土地庙。”他说。

  于是李承泽抬起眼睛——眼前不大不小一个庙,头里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人,正聚精会神翻着簿册——这便是土地公公。他一抬头,瞧见了面前二人。

  “公公。”小吏毕恭毕敬地叫道。

  “李承泽,确属京都人氏,阳寿七十……”土地公公顿了顿:“未尽。”

  “有何不妥?”李承泽问道。

  “若是自尽,公子这一路,可要受苦了。”土地公公摇了摇头。


  “黄泉路。”小吏将李承泽引至一路口。“小的不能再送了,公子还请当心。”

  原来这便是黄泉路。李承泽回想起生前同范闲打趣曾道要共赴黄泉,虽是玩笑话,但如今只他自己一个人站在路口,心中仍不免失落。

  待到李承泽走入他才知,这黄泉路上无日月星辰,下无土地尘埃;前无阳关大道,后无亲朋四邻——漫天遍地皆由无尽的黑暗铺就,唤醒李承泽记忆中最为脆弱之处。

  

  应是他五岁那年。正当仲夏,忽有一日子夜时分下起大雨来,那雨来势汹汹,夹杂着雷电,愈下愈大。李承泽一个人睡在寝殿里,登时便吓醒了,惊得一身冷汗。他裹着被单,蒙着脑袋,试图独自挨过这一夜。可小孩子到底是小孩子,霹雳一声炸雷,终于骇得他哇一声哭起来,一骨碌翻下床便下意识地想找爹娘。

  “爹爹,娘亲……”话才一出口,他便猛地止住——他又忘了,应当叫父皇与母妃——他已是为此挨了不少罚,怎生还记不得教训?若是被他二人听去,又免不了呵斥一通。

  偌大的寝殿里空寂静谧,黑暗如水,将李承泽淹没其中。巨大的恐惧环绕着他,他蹑足下榻,自知母妃定是在读书,无暇顾他,只得摸着黑往父皇处去。

  还未入门,李承泽便听见稚声稚气的孩童泣音。他小心翼翼地将门扒开一条缝,暖融融的烛光晃得他一晕。此时的父皇怀中抱着个小乳孩儿,皇后陪坐在旁,脸上挂着笑。“怕……”孩子被雷声吓得哭个不止,庆帝便柔柔地抱着他摇:“承乾乖,爹爹在这里呢。”原来那粉团子似的小乳孩儿是李承乾,他同父异母的亲弟弟。

  门内景象令李承泽神往,他从未体会过如此这般其乐融融。他也曾无数次肖想过这样的画面,可皆被现实打破——小小的人儿并不懂得其中关窍,他只知道母妃不论待谁皆冷若冰霜,只有那满架满柜的书能叫她展露半分笑颜;父皇更令他不解,待承乾亲善,甚至于有些宠溺,对他却几乎没有好脸色,左右不过是查查功课,一个父亲对待亲生儿子的那种嫡嫡亲亲,在父皇身上看不到半点。

  又看了半刻,李承泽便轻轻将门阖上,披着一袭单子便回自己寝殿去。滚滚雷雨携着云团袭来,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,眼泪夺眶而出。他就这样捂耳枯坐,抽抽嗒嗒直哭了一夜。

  自那以后,他便只唤庆帝作陛下。

  那天夜中的黑,便与此时他眼中所见的一般无二。幡然回醒,已至终处,点点光亮将李承泽带离回忆的苦海。他揩了揩眼角,又轻轻打了自己一个耳光——死都死了,还为孩提时代的陈年旧事掉眼泪,真真没出息得很。


  面前矗立一座高台,上书赤红三字:望乡台。李承泽转上那石台,往四周一瞧,登时睁大了双眼。

  他看见陛下,看见淑贵妃;他看见李承乾,看见李弘成;他看见谢必安,看见范闲。那些生前的人和物流转在他眼前,走马灯一般,叫他不由得一阵眩晕。

  恍惚间,李承泽瞧见自己的棺椁——他那身肉体凡胎静静卧在棺底,面色苍白,神情安宁,只是双唇微微有些发紫——分明是为了死相好看些才服这剧毒,不想还是有些美中不足,李承泽撇了撇嘴,有些不高兴。

  他那棺椁边好似伏着一个人,再近前看时,竟是范闲。他微微抽动着,李承泽看不到他的脸,但可以断定他是在哭。

  “也只有你会为我哭一哭了。”李承泽苦笑。他知道,淑贵妃得知他的死讯颇为平静,甚至于冷漠,只是自行礼佛,此外无他。陛下看了他那四字遗书,终于悔过,可有何用?逝者已矣,生者如斯,只得待承平和范闲更温情了些,独留他一个人在阴间徜徉。如今倒是范闲,他这冤家,为着他的死哭成了泪人。

  “你既然已作鬼魂,为何还要思念凡尘?”一群小鬼扒着李承泽衣角问他。

  “世事一场大梦,我并非留恋于它。”李承泽笑道。那南庆已将他糟践成什么样子了,怎会去恋它。

  他想范闲,他想母妃。

  望乡台,望乡台。望见的都是生前最为在意、死后最为怀恋之人。


  忽地,李承泽听到鸡鸣犬吠、人声呐喊之声,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

  有些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亡魂,哀嚎着自李承泽眼前挣扎而过。他很有些害怕,于是止步不前。

  不过一刻,又有个小卒走上近前,对着他恭恭敬敬作了个揖:“您请这边走。”小卒指了指下界,是座吊桥,上面的亡魂渡桥均是安然无恙。

  “这是?”李承泽不解。

  “阳间有人给您烧了三斤六两的纸钱,有了这买路钱,您就不必受那苦了。可……”

  “可是什么?”

  “既是服毒自尽,那枉死地狱……总不免要走一遭。”

  李承泽笑了,他早就知道自己不会有什么好结果,不过入个地狱,没什么的。

  除了气湿阴冷,浸透他衾衣,贴在身上打几个寒战,李承泽倒是平安过了那吊桥。吊桥尽头,又现一方矮矮的凉亭。细观于亭内,那里伫着一口泉水,正汩汩地往外冒个不停。“此处便是迷魂殿。泉水甚是甘洌,您请自便。”小卒缓缓退了下去,消逝在黑暗中。

  李承泽并非对这地府之事分毫不知,说书的还没听过吗?他知道那泉水应是迷魂水,喝了让人说真话的。他的罪过,确实应当好好倾一倾。

  喝了那泉水后,李承泽很有些飘飘欲仙之感,兜兜转转,便行至一城门之下,因着那对联语,他知道这酆都城——人与鬼,鬼与人,人鬼殊途。阴与阳,阳与阴,阴阳永隔。

  好似走过了数道门楣,李承泽不知怎的便跪坐在十殿阎王面前。

  “并非善类。”他听到一殿阎王低沉沉的声音。

  “你可知罪?”

  “知罪。”

  “所作之恶悉数上招。”

  “是。”

  

  我罔顾兄弟情谊,为一己私利,残害手足。

  我有逆君意,走私军械,圈养私兵。

  我藐视纲纪正法,造反谋逆,累及无辜。

  我未惜所赐阳寿,暴殒轻生。

  我有罪,我罪大恶极。

  

  李承泽晕醉得很,将他这一世所作道了个干干净净。唯独没提那缘由——他做这一切,皆为求生——抑或求得个体面。前方黑漆漆敞开一扇小门,他没有为自己辩解,仍是一副昂然自若之态,向着那地狱入口走去。

  入枉死地狱者,再不能转世为人。

  这里什么都没有,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夜。在这黑得过于周密的夜里,李承泽开始苦思冥想。

  他到了如此境地,依旧想不通陛下是何用心——难道自己并非他亲生?想了想,确是的。那又为何偏偏是他做了太子的磨刀石,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?他想不明白,终也不愿想了。

  他想他那两个得力干将,谢必安和范无救——正是一对黑白无常。也许他和他们的命运,从一开始便是定数,无法逆转。

  他想李承乾。他和他这太子弟弟斗了一辈子,最终竟是两败俱伤,让承平那孩子做了渔翁。思想起来,如果不是局势命运所迫,他们或许也会像民间兄弟一般,情同手足说不上,至少也不至相互残杀。可惜没有如果。

  他想他同范闲的秘情,想起那个美好的开始——靖王府后庭,他二人的初见。范闲当时作了首《登高》,读得李承泽心头发颤,定要见一见这位儋州来的少年公子方肯罢休。于是相谈甚欢,常约于诗会雅集,才有了后面那一段风月故事。

  范闲因是懂得他内心深处的疲惫与身不由己,对他总是最体己的。李承泽爱他的才气,爱他的温情,爱他同自己极为契合的灵魂。想到此处,他不免红了眼眶——如今的范闲又在做什么呢?是在思念自己,抑或是娶了婉儿,平步青云?无论哪一种,都令他伤怀不已。

  冥然兀坐,却是一片万籁俱寂。


  李承泽不知过了多久,只觉邈如旷世。他轻阖着眼,脑中却是可怕的清醒。

  忽地,他察觉到一阵暖意,如涓涓细流般倾泻在额顶。缓缓睁开眼睛,那不知是天还是地的所在泛着光,仿佛有人将那黑暗撕了道口子,他走过去,一个小童立在门旁——那口子确是道门。

  李承泽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得一晕,小童忙将他扶住。“怎的,还能出来?”他很费解。

  “阳间有人为您虔心祝祷,念满二十一万佛号,方助您脱身而出,投胎转世。”

  “可知是何人?”

  “您母亲,并一个叫范闲的。前方便是供养阁,内里之物也多是他们二人与您的。”

  他向前看去,供养阁里堆着、挂着数不尽的方孔圆钱,案几上摆的仍是他最喜的紫葡萄——在那果盏旁边,还摆了一部厚厚的《红楼》。李承泽被撼得一动。他流着泪,第一次笑出了声。

  过了供养阁,便是鬼界堡。居住在此期间的李承泽便以这部已经完结的《红楼》度日。

  “枉费了,意悬悬半世心;好一似,荡悠悠三更梦。忽喇喇似大厦倾,昏惨惨似灯将尽。”

  他读到这“聪明累”,不免有物伤其类之意,更觉范闲此书妙极。所以当鬼差告知他有七日时间可以还阳时,他便不假思索地叨扰了范闲整整七夜——不仅为了同他探讨《红楼》,更重要的是要在饮那孟婆汤之前彻底弄清范闲对自己的心思。

  

  七日时间过得极快,眨眼般便倾泻殆尽。李承泽并未得到范闲明确的答案。他于是回到地府,继续前行。

  前方放出阵阵光明,却丝毫不刺眼。强光中看见一座宝台,金色为主,七色为辅,给人是无尽的欢喜,无尽的自在。这便是莲花台,太乙救苦天尊所在。

  “只要真心向善,放下欲望,便可脱苦转世。”

  “我本无心,奈何风刀霜剑严相逼。”

  “内情俱已知晓。自尽之人不可转世为人,下世便使你作世间清风,浮游尘埃之外,不获世之滋垢。”

  李承泽叩别天尊,如释重负般,头也不回地往奈何桥去。


  庆历八年春。范闲南下微服,居于一累黍小院内。

  一日公务繁忙,了却之时已到子时,他半撑着头,眼皮沉重。

  忽然一阵和煦微风拂过,携落院中半树残梅。那风吹开了案上《诗仙》,惊得范闲乍醒。

  所开之页上,是那首《玉楼春》。暗红梅瓣纷纷洒落,只在那纸上勾勒出一句诗——

  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。

  “承泽。”范闲轻唤。

  那风绕着他的发丝,缠绵不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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